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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赏析/为何闻一多说这首诗:以孤篇压倒全唐?

2023-11-27 02:39 来源:冉扰网 点击:

赏析/为何闻一多说这首诗:以孤篇压倒全唐?

《春江花月夜》曾被闻一多先生盛赞“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”“以孤篇压倒全唐”,被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。它能入选多个版本的高中教材:人教版、粤教版、苏教版……也就不奇怪了。但在阅读以及教学的过程,笔者却发现该诗在诗意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裂痕,从“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”一句开始,该诗很明显割裂成前后两部分。本文尽力从内容和体式两方面去还原文本,试图探究其裂痕形成原因。

一、觉醒式的天问与俗世里的相思

第一句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 海上明月共潮生。”与张九龄的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有异曲同工之妙,且化“江”为“海”,气势恢宏,很是不凡。随之月亮升起后,潮水由月光点亮,江中小岛犹如郊野“芳甸”,花色与月光交融,犹如蒙蒙细雨,又如漫天飘飞的雪花,明明在热烈盛开,但在夜色之下,月光之下,却如纤云柳絮般,朦胧温馨,整个画面由汹涌之势转为宁静之境。这一部分是作者“沉潜”于大自然的一部分,唯有理解了作者对自然之境的体味,才能明白作者觉醒式的天问。作者的视线由江面开始投向天空,月光将空中的流霜凝结,地上的万物虚化,整个世界处于一种极静极幻的境界之中。浩淼空中一轮孤月,使作者在这样的情境中浑然忘却现实,整个思绪被触动,天地之间只剩下月与“我”,宇宙的深沉寥廓,与个体脆弱渺小,让他发出千古之问: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 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茫茫宇宙,何处才是人类栖息之地?人类又如何抵抗这孤独与短暂?这一觉醒式的天问,将诗人由一个小小自然的发现者,变成了一个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者。这才是作为真正意义上的“人”的登场。个人虽渺小,但人类却繁衍不息犹如江水滔滔不绝。此时是诗意的极致,也是该诗超越其他诗作之处。

但从此处开始,张若虚却笔调一转,从天上落入凡尘。诗人由分别的渡口入笔,写“明月楼”上思妇与游子之间相思之情,女子在月下徘徊,此时的月光超越了时空的界线,如这相思,镜中、帘中、砧上,无处不在,无处排遣,无计可避,只愿随着月华而去千里之外。这离情相思写得仍是极好的,但无论这情写得如何缱绻缠绵,已落窠臼,仰天长啸突转为低头看向世间的闺房,犹如情感的奔流大江突然冲进一条狭隘的小溪峡谷。

我们可以说这是诗人的局限,也可以认为是诗人向世俗的妥协。张若虚本人出生于初唐,本诗前半段觉醒式的天问,除诗人本身才情之外,也和初、盛唐之交的综合国力及人文环境息息相关的。这种对自然“沉潜”式地观察,对宇宙的哲学思索,也集中反映了那时的诗人群体, 主要是少年诗人群体的普遍胸怀与面貌,领盛唐风气之先。石破天惊式的觉醒与万丈红尘里的相思,本是矛盾的两面。一个对人世宇宙有如此清醒认知,明白人生命之短暂,情感之渺小,应清醒豁达,一般自不会纠缠于红尘儿女之情,但张若虚也并非一个超脱世间凡俗之人,他也不能完全挣脱旧俗,也不可能脱离于整个环境存在,所以他从天上回到人世间,来描摩这平凡琐屑的相思之意,也是可以理解的,这样这首诗更易于被人所接受。他写“思人”也竭尽全力摆脱前人桎梏,转向庶人相思,使这一情感具有了普通性,从而更容易引起大众的共鸣。诗人已经尽力用“月”这一意象去统一全篇迷蒙清幽而又纯净明亮的意境,也确实取得一定的成效,高蹈出世的脱俗还是获取认可的入俗,这本就是一个难解题,我们无意苛求。但是不得不说,此诗内容的割裂,显而易见。如果没有前半部分,后半部分也只能流于凡庸。

二、体式的禁锢与突破

《春江花月夜》作为乐府旧题, 收录在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的《清商曲·吴声歌曲》之中。对于它是否宫体诗一直都有争议,现在为止,大家一般都认为,形式上《春江花月夜》确实取自宫体诗形式,但无论内容与风格上都有突破,呈现了非宫体的面貌。此处不再赘述。

清代著名古诗选家沈德潜则指出: “《西洲曲》似绝句数首, 攒簇而成, 乐府中又生一体。初唐张若虚, 刘希夷七言古, 发源于此。”(《古诗源》卷十二) 这句话是认为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一诗沿袭六朝民歌艺术传统而来, 其情韵、结构同南朝乐府歌辞中篇幅最长的《西洲曲》都有一种微妙的相似。这种说法相当有意思,笔者觉得可能可以解释为何《春江花月夜》出现了内容和节奏上的裂痕。

南乐府民歌基本上是五言四句,可以独立成诗;如果要表达较复杂的内容,就可以将若干个五言四句诗组合在一起,连成一大首。甚至南朝文人写诗都会受此影响,一人来段五言四句,然后串联起来。《西洲曲》是四句一换韵,《春江花月夜》基本也是四句一换韵。句末字: 平、生、里、明;甸、霰、飞、见;尘、轮、月、人;已、似、人、水;悠、愁、子、楼;徊、台、去、来;闻、君、度、文;花、家、尽、斜;雾、路、归、树。四句一转韵, 第十二句尾和第十三句头都用“人”, 第三十二句尾和第三十三句头都用“斜”, 第二十一句“楼”直承上句“明月楼”,可以看到较为明显的连缀痕迹。该诗可以看作是由九首《春江花月夜》加工而成的。如果这一推想成立的话,那么《春江花月夜》在内容与节奏上会有裂痕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。不过因为连缀之后一般文人会对其进行一些艺术加工,所以这样的痕迹会没有那么明显。

闻一多先生在《宫体诗的自赎》中这样评述它:“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、如梦境的晤谈,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,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,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,这是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。”

这首诗由于“月”这一意象由升而降贯穿其中,使得整首诗意境营造上给人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,连闻一多先生都认为“其中情感意蕴圆融无缝隙”。其实这种无缝隙的错觉地出现是因为旧制中以《春江花月夜》作题,必须一诗中都要出现“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”这五样事物,张若虚虽然将五言改成适合咏叹的七言,但仍无法完全摆脱体式的桎梏。这样看来,其实这种圆融虽有作者才情的因素,但更多的只是“依题吟咏以示才情”而已,也就是说围绕主要意象反复渲染描写,只是该乐府古题的要求罢了,不能算是作者刻意的艺术追求。作者虽然在内容,思想上尽力冲破体式桎梏,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做到不受其旧体的影响。这样的理解更符合实际,也可以理解其诗意产生裂痕的原因了。

即便是该诗出现了诗意的裂痕,但这并无损于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,沉寂千年的优秀诗篇即便从“神坛”“跌落”“人间”,但它浩渺幽深的意境、清雅优美的语言、幽婉动人的诗情……正如那一轮明月,照亮悠远的诗河。